2007/02/13 | [未完]柠檬片(一~六)
类别(梦与嘲) | 评论(2) | 阅读(178) | 发表于 20:39

                                    一

R和我开始交往的原因,我一直都觉得有些莫名。现在想来,大约是R当时知道K和F的事,抱着半是自暴自弃半是希望有人安慰的心情找上了刚好离她最近的我,而我自己那时也对“恋爱”这样的事抱着一分好奇,两人便各取所需地走在了一起。
说来或许有些难以置信,直到大二为止,我始终不曾与任何女孩交往过。K曾半开玩笑地说我是现代罕见的生物,从某种意义上讲也许确实如此。然而我却也并非那种一心于学业的书呆子,只是始终没有遇到过合适的契机,同时也觉得没有刻意强求的必要。初三时我曾经对前桌的一个女孩产生过类似欣赏的感情,但也仅止于此,我甚至完全没有出现过想进一步接近她的欲望,只满足于每天看着她的背影,直至毕业也没有和她讲过一句话。
K却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他不是花花公子,恰恰相反,但从我和他在高一同班起便不断见到许多女生与他相处得甚为亲密。这应该归功于他宽厚开朗的为人。无论男生或女生,无论个性如何,他都能与他们很快打成一片,而且对所有朋友都颇为体贴。日子久了,自然有女生对他产生好感,但达到真正交往程度的,据我所知终究还是没有。我们所在的城市是一个有些保守的小城,学校和家长都对早恋控制得甚严;而K又是给人感觉做朋友比做恋人更自然的那种人。所以尽管K那样嘲笑过我,事实上高中三年里,他和我一样是一个毫无恋爱经验的死死团员。
大学时我们进的依旧是同一所学校。那是一所地位有些尴尬的大学,排名上算是全国最出色的一批重点大学之一,但事实上却名气甚微。K和我的专业不同,他进了热门的国际贸易专业,而我却由于所报专业名额刚好被分数更高的人抢去了的缘故进了全系只有八个人的俄语系。不管怎样,大学的生活总比高中轻松丰富得多,我们也在刚开学时就进入了学校里的AC茶社。
顾名思义,AC茶社是个动漫社团,不过社内的人很寥寥,其中又以小白居多。传说五年前社团刚建立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段风光的历史,但随着那批学长学姐的毕业,社团很快沦落到青黄不接的地步,平均每年新加入的成员留下来的不到10个。就是在这个冷僻的所在,我们认识了R和F。
R和F都是中文系的,与我们一样是刚入社的新生,两人是同一宿舍的上下铺。R是个活泼到古怪的女孩,有点男孩子气,做事很独立;F则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年龄在我们四人中最大,却很喜欢使用“人家XXXX喵”的罗莉语气撒娇,有时颇让人有些寒。
K照例和她们两人都很快成了好朋友,我和R也成了朋友,与F却怎么也谈不来。表面上看,F与我也关系不错,但内心里我们大约彼此都存着对对方的戒心。我不喜欢在温柔外表下藏着城府的人,经常对K毫不隐瞒地表达出自己对F的看法,K对此的回答起初只是笑笑便引开话题,后来却索性为F激烈辩护起来,弄得双方都不欢而散。
R似乎也对F心怀芥蒂。当然,作为上下铺的舍友,两个人看起来还相当亲密,经常手拉着手一起去食堂吃饭,彼此也以呢称相呼,但R私下向我说的一些对F的评价却让我不寒而栗地感到女人是多么擅长做戏的生物。R有没有同K说过类似的话我不知道,想来应该也是有的,她那时与K相处的时间远比与我相处的时间多,与他吵架的次数也远比与我吵架的次数多,其中很多次的原因似乎是因为F引起的。那时我已经想过K是不是在与F交往,也去问过他几次,他每次都笑着说怎么可能,我也就不再怀疑了。
到大二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才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K和F已经交往了一年多,双方甚至已经见过了彼此的家长。说实话,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很有些生气。作为他最亲密的朋友,居然被欺骗了几乎两年之久,想到K和F在一起设想着等我们这些朋友知道了事实会是怎样一副表情而咯咯发笑的样子,我便觉得无法忍受。另一个原因则是由于我讨厌F。虽然并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F为了策略的缘故也曾试着拉拢过作为K的高中死党的我,但我始终无法对她发生好感。以我对K个性的了解,我敢说K对我们隐瞒这件事一定是出于F的意思,后来K也对我承认了这一点。
因为一时愤慨,我把这件事也对R说了,她当时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反倒让我觉得自己的不满有些小题大作了。然而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忽然叫我出来陪她买东西,在家乐福采购了几大袋从薯片到内衣的货物并全部塞到我手里之后,她就不说话了。我建议坐车回去,她也完全不理,我只好提着那一堆袋子跟在她后面。这样沉默地走回了学校,到了她的宿舍楼前,我把袋子交到她手里正想与她告别时,她喊住了我。
“喂,我们也来交往怎么样?”
尽管已经习惯了R的各种古怪言行,我还是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然而她看上去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好啊。”我说。


                                    二

我想任何人看到这里都猜得出,R其实是喜欢K的。然而或许是因为我对恋爱方面的事过于迟钝,或许是因为R伪装得太好,我竟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毫无察觉。在那之后,R对K和F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她也从此对我和K绝口不提F的事,说明她对他们相当在意。那时的我虽然察觉到了这一点,却天真地以为她只是和我一样对他们的欺骗行为耿耿于怀。
说起我对K和F生气的根本原因,与其说是因为最要好的朋友对自己说谎而感到友谊受了玷污,倒不如说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自认是了解K的,高中时我们曾约定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向对方说谎,我一向不是容易轻信别人的人,对他的这个承诺却从不曾怀疑过。K是个少有的真正为别人着想的人,即使事到现在,我依然对这一点毫不怀疑。而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正是他何以能这样毫不怀着恶意地欺骗乃至伤害别人。
这样说或许显得有些矛盾,但K给我的感觉确是如此。当时冷静下来之后,我曾向K质问过为何违背约定向我说谎的事,他起初只强硬地说自己不想告诉任何人他和F的关系,后来才承认完全是F的要求。
“是F的要求,就可以完全不顾及我们这些朋友的感受么?”
“我有什么办法?她坚持要这样做,难道我要为了不欺骗朋友而与她分手?”
“分手?莫非你不听她的话她就要和你分手不成?”
“谁知道。什么都有可能。”
K的话近乎蛮不讲理,于是我也生起气来了。
“换句话说,假如她以分手为要挟命令你和我们这些朋友绝交,你也会听她的乖乖绝交?”
“我会尽量劝她改变主意。”
“如果她还是坚持?”
“我会瞒着她继续和你们做朋友。”
“如果她发现了并大闹?”
“……你一定要我回答?”K的声音显得有些痛苦。
“一定要。”
他沉默了良久。
“那么,我想我会与你们绝交。”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也许会认为K是一个惟女友马首是瞻的自私男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如同我上面说过的,最奇怪的地方就是他真诚地相信这些做法都是出于自己的良心。按照他的逻辑,为女友牺牲朋友不但天经地义,而且是良知的要求。他有些骑士精神,认为一个女子既然将终身托付给自己,自己便有责任把她作为第一顺位来好好照顾,而朋友作为一个独立于自己的个体应当摆于其后,否则便是对女友的不负责。某种意义上讲,这种逻辑自有其道理,而这样做的K也依旧不失为一个遵从自己道德观的好人。如同我们高中时曾谈起的那个“XX与XX同时遇到危险先救谁”的两难选择,他当时的回答是会设法牺牲自己而拯救两个人,而如果无法这样做,他只好先尽对那个自己更有义务保护的人的责任。
后来我和R说起这种看法,她带着嘲弄与怨恨的神情说道:
“从那个被放在首位的人的角度来看当然是好人。而从被他带着歉意舍弃掉的人的角度来看,没有谁能比他更残忍。”


                                    三

我和R的交往处在忽冷忽热的状态。起初我还有些怀疑R是否只是在戏弄我,没想到R真的对所有朋友宣布了我们交往的事,神气中带着一点挑衅的意味,像是在说看我的男朋友对我多么好,又像是在说我与F那种女人不同,绝不会对朋友有所隐瞒。说真的,我不太喜欢她的这种宣传方式,感觉自己仿佛成了被她拿来展示的货物,像那天夜晚她丢给我提着的一堆购物成果。但我也找不到有说服力的理由阻止她。
此外,她对我的态度也经常变化。在与她交往之前,我对她的印象基本是一个独立坚强的假小子形象,虽然不时会做出一些难以理解的举动,总体上还是比较直爽的。然而在作为男朋友深入与她接触之后,她显示出的许多新侧面让我大跌眼镜。比如第一次获准进入她宿舍时,我发现她床上的毛绒玩偶不比F少;她经常在深夜突然给我打电话扯些有的没的,弄到我的舍友大为怨念;有时她又会莫名其妙地生气一连几天不理我,事后也不肯告诉我原因。这一方面让我觉得她有趣,另一方面也觉得很有些累。大二期末的课业不算轻松,班里有几个女生已经早早准备起考研的事,更让我感到自己的前途迷茫。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来到这所学校?以后又打算做什么?全无头绪。
R倒似乎完全不在乎学习的事。中文系的课程的确比较轻松,但与其说她是因为课程轻松而不重视学习,倒不如说她原本就对学习毫无兴趣,反倒对AC茶社的事投入了很多精力。有一次我问她有没有考虑到毕业后的事,言下也有问她对我们未来的关系如何打算之意。她的回答让我有些心寒。
“以后?谁知道那时候会变成怎么样了。”
“你真的在和我认真交往吗?”
我忍不住问出了这个自己一直在烦恼的问题。R的回答依然轻描淡写。
“说什么啊?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在交往。”
“可是我觉得你对我的关注程度还不如对K。”
这样问的时候,我并没有任何暗示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说出自己看到的事实而已。最近她和K在茶社里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起因往往只是些琐碎的茶社事务。我问过K他们吵架的事,他对此也莫名其妙,只能认为R还在为他和F联手欺骗她的事耿耿于怀。我问他有没有对她道过歉,他说道过了,但她完全不理会,他也无能为力。
对我这句随口说出的责备,R的反应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她瞬间变得脸色苍白,过了一分钟才口气极其坚定地回答:
“不要再提起他。只有他是无法拿来比较的。”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她对K的感情。
如果说我对K完全没有嫉妒之意,那便是在故作清高了。但奇怪的是,我对他感到的嫉妒并不像我预想的那么强烈,而且这嫉妒主要是因为被认为不如别人,而不是因为得知R另有所爱而感到的情人的嫉妒。我开始自问自己究竟是否有资格质问R对我的认真程度。如果说她把我当作K的替代品,那么我把她当作什么?
K有没有察觉到R的感情我不清楚,恐怕他即使察觉到了,也不好对作为R男友的我说些什么,对R和F就更不可能说了。至于F,她的态度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我猜想她的内心里应该有一点得意。
大二正式结束前还有一件事应该一提。由于前任管理人的毕业离校,我、K和R分别升任AC茶社的社长与副社长。

                                   四

关于AC茶社本身没什么好说的,大学里的社团大抵如此,收了新人的入社费之后若每学期还能举办一两次活动便已算不错,要说真正有所作为,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K和R却对茶社的兴盛抱着很大希望。早在成为社长之前,他们两人就已经在为茶社不断出谋划策,可以说这两年里一多半的茶社活动都是经他们之手促成。
K关心茶社的理由我大概可以了解,以他一贯的热血和对动漫的感情,希望把自己所在的社团弄好是很自然的事。而R热心茶社事务的理由,自从知道她对K的感情后,我总疑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样猜疑或许有些小人之心,然而R自己也有几次坦白表露过类似的意思。虽然名义上的社长是我,R和K商量茶社问题的次数却远比和我商量的为多,K似乎也感觉到这一点,曾婉言暗示她应该来和我商量比较合适,但她依然如故,弄得我对茶社也渐渐失去了兴趣。
除了自己的职位被当作空架子之外,茶社本身的状况也让我提不起热情来。我原本就不是K那种积极乐观的个性,看着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努力而结果一无所获,不能不感到深切的悲哀。学校里不缺少动漫爱好者,但多数人也仅仅停留在爱好的程度上,关注的东西不外乎“哪个美少年更帅”“哪个LOLI比较迷人”或者“某某究竟是攻是受”,对除此之外的内容一概兴趣全无。我们曾投入大量心血试着办过比较正规的社刊,希望能提高大家对动漫的深入了解,结果以完全的失败告终。社员们需要我们提供的活动,其实只是在周末时给他们放放免费的剧场版动画罢了。
上面已经说过,茶社里的管理人员主要是身为社长的我和身为副社长的K与R。除了我们三个,社里还有包括F在内的六名理事,每周日晚上我们会借空余的自习教室召开一次会议。所谓会议,其实主要是闲聊,谈谈最近的新番作品、话话家常,有时也讨论一下茶社的问题。虽然这种聚会对社团本身的发展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但彼此的友情却大大增进了,有时我们半开玩笑地说全校有这么多漫迷,同我们真正谈得来的却只有彼此。F参加会议的次数比较少,经常因为逛街或看电影的原因而缺席,有时还把K也一起拉去,每次一出现这种情况,第二天准会发生一场争吵,R指责K身为副社长却完全不重视茶社事务,K一面强硬地反驳说陪伴女友是他的自由,一面又在私下向我抱怨说他是被F强拉去的,有几次还因为拒绝了F而弄得F也和他大闹,他夹在中间实在头大。
“向R解释实情不就好了。如果你像对我说这样坦白告诉她说是F强拉你去的,她至少不会这么生气。”有一次我对他建议道。
“我不想那么说。那样一说,R肯定会对F更有成见。”
“那么你宁可这样两面不讨好?”
“对。”
“你以为不说R就不会对F有意见了?恰恰相反,你现在的做法只会让她更讨厌F。”
其实我可以明白K的想法。在他,对R说F的坏话或对F批评R这样的事是违背他的道德观的,因此即使他和我一样明白他现在的做法可能只会伤害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为了坚持自己的原则,他依然要如此做,并且做得理直气壮。这究竟该算他的自我中心之处,还是该算他的正直之处,我也无法判断。
大三那年五月份的时候,F和R之间终于爆发了一场冲突,起因依然是由于茶社。说来很可笑,除了K之外未必有人真正关心过的一个普通社团,居然屡屡成为我们四人间冲突或和睦的缘由。
这次争吵的导火线是五一期间市内举办的一次漫展,本来只是F和R意见上的不和,后来竟至演变为两人对对方是否有资格管理茶社的质疑。其他理事多数站在R的一边,最后F在众人的围攻下只好辞职退出茶社。
人心真是不可测的东西,知道了F要离开茶社的决定,K竟没有任何想同她一起离开的意思,我以自己一贯的喜欢钻牛角尖的习惯逼问他如果F又以分手相胁迫他离开的话如何,这次他回答他不会对她让步的。
“私人感情是私人感情,茶社的事是茶社的事。”他坚决地说。
我对K的印象又有些改观。

                              
                                     五

大三与大四之间的那年暑假,我被领到R的家里去见她的父母,算是对我们交往了一年的关系的正式确定。R的家乡在一个靠海的大城市,父母都是医生,我曾见过他们的照片,看起来是两个儒雅温文的知识分子形象。但R却很少提起他们。
一无交往经验的我,自然对“如何给女友父母留下好印象”这样的事一无所知,K虽有拜见F父母的经验,我却绝不想向他求教。根据以前在网上和书上看到的各种故事,我先入为主地认定女孩子的家人一定都对准女婿抱着敌意,身为父亲的人更会对这个把自己的宝贝女儿抢走的男人恨得咬牙切齿,因此在拜访R的父母之前,我的心情很有些惴惴,几乎做好了刚进门就被一只拖鞋打飞的准备。
事实却证明我的猜想完全错了。R的父母果然与照片上一样文质彬彬,对我作了十分热情的招待。不,与其说热情,或许说礼貌而适度更合适吧。R的父亲是个和蔼的中年男子,戴着无框眼镜,已经掺杂着几缕白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R的母亲则是个端庄秀丽的女人,不知为什么让我想起了F。两人都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我终于明白R的标准发音是怎么来的了。
R家里的一切都可以用适度这个词来形容。她家住在一所不错的白领公寓里,楼下有修剪得整洁精致的草坪和树丛,楼层是居中的第五层,房间里的布置既普通又典雅,是那种在家居装饰广告上经常可以看到的类型。用来招待我的午饭也做得很可口,餐具摆得整整齐齐,R的父母不愧为医生出身,并不像许多传统的中国父辈一样令人困扰地用自己的筷子为客人频频夹菜,而是礼貌地请我自己夹喜欢的东西吃,还用饭店经理般的专业语气为我介绍哪盘菜有什么特色。席间的寒暄同样礼貌周到。
“Z同学(这是我的名字),以后小R就麻烦你多多照顾了。”R的母亲说。
“哪里,是我给她添了不少麻烦才对。”
和这个礼貌的家庭在一起,我也不知不觉地变得客气起来。
“我们不久前还在说着让小R把男朋友领回来看看的事。小R这孩子有点假小子气,我们一直担心有没有男孩子能接受她呢。”
这样的话从身为父亲的人口中说出,似乎有点奇怪,与我之前想象中父亲舍不得把女儿让给别人的态度更是大相径庭。但我还是礼貌地笑笑作为回答。
下午R的父母建议R领我出去转转,R和我便出去了。令我惊讶的是,R居然对这个她居住了21年的城市几乎毫无了解,我问起一些旅游手册上知名的景点,她都回答没有去过。相比之下,我这个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陌生人反倒更像本地人了。
“正因为你是外地人,所以才会对那些景点格外关心。我是没有什么兴趣的。要我陪你去吗?”
“算了,我也不喜欢那些地方。去海边看看好吗?”
我们来到了海边。R特意选了一处比较偏僻的所在,但此时正值旅游季节,就连最偏僻的地方也挤满了人,R耸耸肩表示无奈,我们就在一块写着“危险勿近”的陡峭岩石上坐了下来。R的头发刚入学时原本是短发,现在已经留到齐肩了,在海风中不断飘拂。我侧过头看着她瘦小的身躯,忽然觉得她看上去像一个小女孩。
“你父母真是礼貌。”我说。
R苦笑了一下。
“他们一直都是那样的。挑不出任何错处。即使我小时候犯错误的时候,他们也不是像一般父母一样责打我,而是用严肃的口吻教导我种种大道理,然后扣下我的零用钱作为惩罚。我从四岁起就有了自己的房间,母亲说这是为了培养我的独立性。他们彼此间也从不大声争吵,所有的夫妻矛盾都以彬彬有礼的冷战形式进行,果然是模范的现代城市人吧。”
“你对他们不满意?”
“那样说似乎显得我太无理取闹了。公正地说,他们对我完全尽到了父母的责任,从不溺爱我,满足我的合理要求,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就连他们对你的招待也那么周到,不是么?他们从来不像别的父母一样干涉我的恋爱,说恋爱是我自己的事,他们不会插手,更不会禁止。我想他们大概很期待我尽快像多数女孩子一样好好地嫁出去,这样他们的责任也就完美完成。”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就没有接话。她也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继续望着海面。天开始变阴,我提议早点回去,她嗯了一声,但等我站起来准备走时,她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忽然间,出于一种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产生的冲动,我上前从背后半跪着搂住了R。她有些吃惊,但并没有不高兴的表示,反而索性放松身体靠在了我的怀中,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想她应该闭上了眼睛。几分钟后,我们站起身向家里走去,谁也没有再提刚才的事,R的心情似乎好多了,话也多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她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见我的父母。
“以后再说吧。”我支吾着把话题扯开了。


                                     六

其实我倒也并非有什么真正的理由不想让R见我的家人。我是相信自己以后会和R结婚的,那么她与我父母的相见早晚要到来,何况我也已经到她家拜访过。可是让R与我的家人面对面地坐在一起,我总觉得是件不可想象的事。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回到家里,给我开门的是母亲。父亲正坐在饭桌前看报纸,见到我虽然没有说什么,眼中却明显地露出欣喜的神色。祖母则从房间里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我这才感到自己回到家了。
由于祖父早早去世,父亲的另外三个兄弟姐妹又都在农村,祖母在我两岁时就被父亲接到了我家居住,因此我可以说是被祖母一手带大的。从小时候起,我就和祖母最亲近,祖母也把我当作所有孙儿孙女中最疼爱的掌上明珠。
“好不容易才听到门铃声。唉,果然是老了。”祖母念叨着。
祖母近几年特别喜欢抱怨自己的衰老,她之前一直身体健硕,已经习惯了忙来忙去地操劳个不停,因此感到老迈的自己有些无用,尤其近些年来连独自做饭也变得吃力,更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废物。父母起初还好言劝慰她,听多了就开始觉得厌烦,而我则生出一种恐惧与厌恶交织的情绪,一方面因为害怕面对祖母或许已经时日无多的事实,一方面又觉得这种念念于自己的生老病死的想法是庸俗而可厌的。
“早点成家让我抱到曾孙吧。这样我也就可以安心地闭眼了。”从我上大学后,祖母就经常这样说。
“您在说什么啊。哪有大学还没毕业就结婚的。”我觉得好笑。
“毕业了也好,没毕业也好,终究已经不小了。你不是已经找到未来的媳妇了吗,怎么还不把她领来让奶奶看看?”
想到祖母在R面前用掉光了牙的嘴口齿不清地絮叨着的样子,我的心中就升起一种几乎是痛苦的感觉。好在父亲为我解了围。
“妈,你就别管这种事了。现在年轻人自己的主意多着呢。”
父亲的口吻也有点对我的做法不以为然的样子,我只装作没听到。午饭的时候我们都没再提起R的事,母亲一径往我的碗里夹着菜,父亲则仔细察问着我学习的情况怎样,虽然只有初中文化的他自己对大学的事一窍不通。
上面忘了提到,我在大学里除了加入AC茶社外,闲暇时间有时也写写小说投出去,第一次投稿居然便运气很好地发表了,我把刊登着我的小说的杂志拿回家给父母看。父亲接过去看了半天,只发表了一句评论:
“这到底要讲什么啊。你为什么不能把故事写明白点?”
父亲所说的明白,大抵是指类似《故事会》《知音》之类的文章。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给父母看过我的作品。虽然如此,父母在知道我的文章发表了时依然很高兴,甚至把文章拿去给单位里的同事看,尽管他们依旧不知道文章里写的是些什么。
至于AC茶社的事,我更是从不曾对家里人提起。从小时候起他们就一直反对我看动漫,我上了中学后更是常说“怎么还看那些小孩子的东西”云云。而如果讲起我和K、R、F四人间微妙的关系,他们一定会说男孩子家不要像女人一样在背后嚼舌;谈起我对自己未来的迷惑时,他们更是觉得莫名其妙,认为老老实实地像多数人一样毕业工作就好了,想那么多没用的东西做什么。因此在家里的时候,除了父亲对我学业的查问之外,我和家人竟完全无法谈起任何自己最近真正关心的事。
不等到开学,我就提前回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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