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尸魂界回人间的前一天晚上,石田睡得很迟。睡在对面的黑崎早早就躺在床上鼾声如雷了,房间另一头的茶渡也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然而石田却仍然毫无睡意。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从窗子里射进来的光芒刚好投在石田的床上,如水般浸透了整个被褥。这令他有些莫名的不安。又躺了片刻之后,他索性爬下床,披起衣服走到外面的庭院中去。外面与房里同样安静,所不同的只是空气更加冷澈。他深吸了一口气。
“还没有睡吗?”一个轻柔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石田转过头,发现井上站在院子中间。月色下的井上看上去好象一个真正的公主。
“啊,被黑崎那小子吵得睡不着。”石田推了推眼镜,“那家伙的鼾声把死人都能吵醒,真奇怪离他那么近的茶渡是怎么睡着的。”
“黑崎同学这段时间也累了呢。”井上笑笑。
“谁管那家伙……说起这个,明天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吧?”
“恩,浮竹先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们帮了不少忙,所以明天会特意为我们开放穿界门,送我们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去。”
石田没有说话。
“这些天真的发生了不少事呢。”井上抬头望望夜空。
院子里一时沉默了下来。大约是有薄云的缘故,月亮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粉红色,像一片薄薄的樱花瓣落在天空中。四下万籁俱寂,几乎感觉得到灵子流动的声音。
正常的生活吗。
石田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右臂。
“啊,从这里看得到静灵廷的城墙呢!”井上忽然指着远处高兴地叫了起来,“好怀念,我们就是从那边飞进来的吧……咦,不对,好象是另一边……呃?是哪边呢?”
石田笑了笑。井上的表情像个天真的孩子。
“椿鬼的伤好了吗?”石田转换了话题。
“已经完全恢复了。他还说我大惊小怪呢。”
“哦……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
“好,决定了!”片刻之后,井上忽然伸直身体站起来大声说道,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听起来格外响亮,倒把石田吓了一跳。
“我回去之后一定要变得更强,”看见石田迷惑的表情,井上解释道,“这次我太没用了,一直都只能看着你们几个在战斗……下次我一定要帮上你们的忙!”
“你也不用刻意……”石田说。
但井上只是用一个无声的微笑打断了他的话。
“露琪亚小姐真的不回去吗?”过了一会儿,井上又开口了。
“好象是的。她本来就是这个尸魂界的人。”
“可是黑崎同学……”
“恩?”
“……没什么。”
“……”
“说实话,在双殛的那时候,我有点羡慕露琪亚小姐呢,”井上笑了一下,“我很奇怪吧……只是,看到黑崎同学那么拼命地想救她,忽然觉得她很幸福……而我站在远处,什么忙也帮不上,真差劲……”
其实我也有点羡慕黑崎啊。石田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二
石田已经无法确切地记起自己第一次来到爷爷那里时的场景。他只隐约地记得当时父亲和爷爷发生了一场争执,之后父亲转身离去,他蹒跚着伸出手想抓住父亲的衣服,却碰上了爷爷慈祥的笑颜。他还记得在爷爷胸前闪烁着银光的灭却十字,以及在爷爷和父亲的争执中经常掠过的“灭却师”这个词。那时的他还无法理解这个名词的含义,只觉得爷爷的样子很亲切,那个十字的样子很威风,像一枚精致的勋章。
而后他目睹了爷爷的第一次战斗。那不过是一只普通的虚,然而当时在幼小的石田眼中,却宛如一只恐怖的怪物。他哭喊着转身逃跑,跑出几步后想起爷爷还在那里,于是急忙回头喊爷爷和自己一起逃——在回头的那一瞬,他只看见一道银光在天地间闪过,银光过后,怪物已经不知所踪,而爷爷站在原地,手中执着一把发亮的银弓,正转过头看着他微笑。
石田雨龙决定成为一名灭却师,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吧。
爷爷对他很好。石田不缺少勤奋,更不缺少天资;爷爷——或许这时该叫老师了——经常拍着他的头笑眯眯地说他一定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灭却师。每逢这时小石田便很雀跃,因为他确是决心要成为一名了不起的灭却师的。老师经常给他讲述过去的伟大灭却师的事迹,然后告诉他灭却师是为了保护人们而存在的。石田点头的同时也生出了一个疑问,过去那些伟大的灭却师现在都到哪里去了?于是老师告诉他灭却师在200年前已经灭绝了,他们现在是世界上最后的灭却师。石田不太明白“灭绝”的意思,然而他模糊地感觉到世界上除了老师之外确实没有其他与自己一样的人了,他们经常能遇到一些穿着黑衣服的人也在和虚战斗,但他们拿的是刀,而且当老师表示要帮助他们时,他们总是不耐烦地挥手说没有你们灭却师的事。那些人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叫死神。
石田不喜欢这些人。他们看上去趾高气扬,而且他们的灵力似乎也不比老师更高。但当他对老师抱怨这些时,老师只是微笑着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明白与我们联合的必要性的。这并不能使石田信服,然而老师笑容中隐现的一丝落寞使他最终没有再开口。
他也经常见到父亲,父亲总是穿着一身整洁的西装,看上去很威严。起初他高兴地想让父亲看自己的进步,但父亲对此的回答却相当冷淡。父亲不喜欢灭却师。他又看看身边的其他人和同龄的小伙伴,似乎没有一个人与自己相同。他们谈着日常生活的琐事,谈着零花钱和考试成绩,看不见虚的存在;他曾有一次在无意中提起灭却师的任务,却只换来一阵哄堂大笑。
他开始慢慢明白“最后的灭却师”这个名字的含义,以及那天老师眼中的落寞。最后这两个字听上去庄严堂皇,实际上却充满难以诉说的寂寥。那意味着再也没有同伴能与你并肩作战,意味着你只有一个人孤独地奋斗下去,直至永远。
好在还有老师和自己在一起。只有他明白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理想和悲伤。他是最高大的存在,他与虚战斗时的沉着、对待一切人的温和,在在石田眼中都无人能够企及。有一天我要变得和老师一样强大,石田经常这样说,于是老师便拍着他的头回答呵呵好啊,爷爷很期待这一天呢。
然而他再也没能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天发生的事,石田一直无法回想起来。很奇怪地,那天那件事之前的所有记忆仿佛被完全从他的脑海中抹去,仿佛一场烈火吞没了之前燃烧着的所有微小的火焰。他应该是和往常一样从床上早早爬起来,和老师一起缝着他的新服装;上午老师应该在亲自指导他练习,因为那天是星期日;午饭后老师应该是忽然感应到有虚的气息而急忙赶了出去,未来得及收拾的碗筷还放在桌上;过了一小时他应该是因为奇怪老师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回来,于是循着灵压的方向找了过去。这些应该是那一天发生的事,只是石田已经怎么也记不起。印在他记忆中的只是他终于找到老师的那一刻,那是在一片树林当中,他看见老师被几个巨大的虚包围,正战得精疲力竭。他的第一反应是想冲上去救老师,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他想要喊人来帮忙,但是喊谁?看不见虚的普通人?还是瞧不起他们的死神?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能——
最终他只是颤抖着躲在树后,直到一个多小时后死神们来抬走老师血肉模糊的躯体时,他依然呆立在那里,手脚冰冷。
三
井上不久就回了自己的房间,临走前还好心地劝石田也早些回去睡,小心着凉。然而石田依然站在那里目送井上走进屋子,然后自己在台阶上坐下。冰冷的石阶令他颤抖了一下,但他还是丝毫没有回房的意思。
战斗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东西。他与黑崎他们相识,到现在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吧?和井上的接触更早一点,在手工部里他们有过几句交谈,但也仅此而已。他并未注意过井上,井上也未曾注意过他,如果没有这场相遇,他们或许将永远只是陌生的同学,毕业后便很快忘掉彼此的存在。而现在他们是生死与共的朋友。命运有时会制造多么奇怪的巧合——不,是命运吗?更准确地说是黑崎。井上曾经说过她的力量是因为黑崎才获得的,茶渡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露琪亚的命运完全是被黑崎改变的,茶渡与黑崎原本就是挚友,而井上——井上——她大概喜欢黑崎吧。
石田甩甩头,在思想中跳过这个问题。
只有他的力量与黑崎无关。在这个以黑崎为中心构成的同心圆中,只有他游离于一切人之外。假如要每个人只能选一个对自己最重要的人,露琪亚、茶渡、井上都会毫不犹豫地选黑崎吧。那么他呢?谁对他是最重要的?他对谁又是最重要的?
有这样的人存在吗?
当然,他是多少有些感激黑崎的,尽管他绝不会对任何人承认这一点。是黑崎使他走出了对死神偏执的仇恨,也是黑崎为他带来了这些同伴。可以叫同伴吧?至少现在他已经不是孤单一人。只是他灭却师的白衣依然与死神的黑袍构成鲜明的反差。他不是他们中的真正一员,尽管他暗中希望是;他始终是最后的灭却师,自从爷爷死后——不,自从两百年前,这件事就已经被决定了。战斗时他们是亲密的伙伴,然而战斗结束后,每个人仍然要回归自己的正常生活。可他正常的生活在哪里?
何况他已不再拥有灭却师的能力了。他不愿多想这一点,却无法避开。若说他失去能力后从不曾在意过,那是说谎。他并非在后悔自己的选择,如果能再回到与涅作战的时刻,他依然会义无返顾地取下手套。那么是在意什么呢?他也说不清。也许——
突然落在他肩上的一只大手惊得他几乎跳起来。
茶渡站在他身后。
“你干什么!不要忽然冒出来吓人!”石田定了定神。
“我已经喊过你四五声了。”
“你不是在睡觉吗?”
“恩。”
“……那么你现在在梦游?”
“不,我刚睡醒。你在做什么?”
“坐着而已。今晚的月光不错。”
“恩。”
“你出来又是做什么的?”
“解手。”
“……那你去吧。回来的时候不要再拍我的衣服了。”
“恩。”
茶渡走到院门前的时候,石田忽然又喊住了他。
“什么?”茶渡回过头。
“你为什么要来救露琪亚?”
“因为一护想救她。”茶渡的回答干净利落。
四
石田把爷爷的死讯告诉父亲时,父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去冷静地处理了爷爷的后事,然后回归日常工作。石田憎恨这种冷静,也是从那时开始,他不再把父亲喊作父亲,不得不提到他时只用厌恶的语气以名字相称。他讨厌只关心赚钱的父亲,讨厌冷酷的死神,讨厌杀死爷爷的那些虚,讨厌嘲笑过灭却师的普通人。是死神害死了老师,他对自己这样说。然而那天在树后颤抖的自己,又该算是什么?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他只想成为一个强大的灭却师,这一次不是比老师更强大,而是比死神。
他上学,修炼,杀死一切遇到的虚。在学校里他永远冷眼旁观着一切,看那些普通人在一起嬉笑打闹,全然不知这个和平的城市中有危险存在。有时这让他有一种带着悲壮意味的优越感,仿佛悲剧中不为人知的英雄,独自一人为了那些不理解他的人奋战至死。但他是英雄吗?一个连自己敬爱的老师遭到危险时都不能挺身而出的人,一个眼看着自己的爷爷在自己面前被杀死的人,是所谓的英雄吗?
他只有憎恨死神。
黑崎有灵力的事他从一开始就感受到了,或许还在潜意识中期望过黑崎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力并来找自己。但黑崎没有。他猜到那是因为黑崎对他人灵压的感应格外迟钝,然而不管怎样,这令他莫名地更讨厌黑崎了。
然后露琪亚出现。同样没有发觉到他的存在。他终于决定要向黑崎挑衅,接着便有了以后的那些事。
露琪亚被白哉和恋次带走的那天晚上,他感觉到了他们的强大灵压,犹豫一下便赶了过去。
实事求是地说,他赶去的主要原因并不是为了露琪亚,他和她几乎完全没有过什么接触,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深切的关心。也不是为了去和那些死神一拼高下,他已经不再对死神怀有刻骨的仇恨。
他只是不想再躲在树后颤抖了。
结果如同他的担忧一样,他很快倒在恋次的刀下。灵力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那天夜里天有些阴,然而月亮仍不时从云层中露出面孔,在大地上投下一片惨白的光影。
他看见自己倒下后露琪亚只是站在一旁,并不冲上来阻止恋次准备向他砍下的最后致命一刀;也看见白哉同样是要杀死黑崎时她怎样拼死去保护他,与对待自己时有多大的不同。然而他现在在意的并不是这个。独自一人,无人关心,也无人会来救自己的孤寂,他早已习惯了。他只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无法做到任何事,无法保护任何人。
就像老师死去那时候一样。
露琪亚跟着白哉和恋次走了。黑崎倒在血泊中失去了知觉。厚厚的乌云遮住了月亮,天开始下雨了。
浦原过来带走了黑崎。石田在雨中回到了家,虚弱无力。
伤好之后,他打开了老师留下的散灵手套的盒子。
他决定和黑崎一起去救朽木露琪亚。
既然不会有人为我而战,我就为别人而战吧。
五
夜渐渐深了。解手完毕的茶渡也回到了房里继续睡觉,只剩下石田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继续出神。
尽管没有对井上和茶渡提过,他今晚一直有种奇怪的想法,希望不要返回人间界。得到崩玉的蓝染一行人早晚还会卷土重来,到时也许还会需要黑崎他们出战。然而只是黑崎他们而已——不是他。
不是失去力量的他。
战斗结束后,曲终人散,折断了武器的战士已经不再有与战友并肩作战的资格。
何况,如果回去后有人问起他的这次尸魂界之行有何意义,他用整个灭却师生涯换来的是什么,他要如何说呢?拯救一个朋友?露琪亚是那样重要的朋友吗?打败了一个死神?打败了又如何呢?他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他答不出。但他并不后悔这次尸魂界之行。
他望望四周,院子里依旧一片静寂,井上和茶渡大约也睡着了。尸魂界的天空清澈如洗,昏暗的夜色中,月光显得如此神秘清幽。
石田走回房间。
他翻了几次身,终于睡着了。在尸魂界的最后一夜,世界安静无比,除了黑崎的鼾声。
无论如何,那天晚上有足够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