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9/23 | 地道
类别(梦与嘲) | 评论(3) | 阅读(43) | 发表于 22:25
他在监狱里已经待了几十年。说几十年，不过是个估计的数字。在永无出狱之日的监牢中，时间毫无意义。
他是从年轻时代起被关进这个地牢的。原因无关紧要，无非是那个年代常有的政治阴谋和家族纠葛，糊里糊涂地被卷进来的他成了无辜的牺牲品之一。他还隐约记得他被送进地牢的那一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微风阵阵，小鸟的鸣声从远处的树林中传来，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芬芳。他被蒙着眼带进一座阴森的城堡，铁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然后他取下眼罩，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牢房中了。
不过他倒不是很介意自己的处境。当然了，在刚来到牢房的时候，他也像所有刚刚失去自由的不幸者一样徒劳地挣扎过一番，幻想着夺回失去的自由。然而日子一久，他也就慢慢放弃了反抗，把目前的境况当作无可奈何的事实接受下来，最后甚至开始觉得这才是生活的常态， 而自由反倒成了飘渺得仿佛不曾存在过的幻梦。公正地看，牢中的生活并不算坏：他有一个条件不错的单人房间，所需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看守除了在固定的时间送来三餐之外几乎从不打扰他；甚至他还被允许开出一些想看的书单，由看守定期到外面买来转交给他。
最后一点对他起的安慰作用是不可估量的。监禁生活中最难捱的痛苦是因无人做伴而产生的寂寞感，数十年来他唯一能看见的活人是看守永远面无表情的脸孔。然而书大大地减轻了这方面的折磨。报纸之类的时事性物品是不允许交到他手中的，但除此之外则没有什么禁忌。起初他要了一些哲学书来看，希望借书中的玄奥缓解心中的压抑，然而他很快就厌倦了。然后他又被小说吸引住了，书中人充满戏剧性的生活填补了他的无聊；再然后是大量古今的历史、传记等各方面著作，各种门类无所不包。只是有一点，他从不看现代人的作品。起初他不大理解自己这种偏见的缘由，但很快便想明白了：它们使他痛楚地想起自己失去的一切。
古代作品则完全没有这样的问题。他愉快地阅读着那些文字，写下这些文字的手早已在坟墓中腐朽。他与尸体对话，与不存在的人物交流思想。那些作者有的幸福，有的比他更加不幸，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死人与小说里的人物一样是不值得嫉妒的。他们属于另一个世界。
就这样，他在牢里、用自己的方法在幻想中打发掉了几十年的光阴。有些书是他特别喜爱的，其中包括一本描写两个青年男女幸福爱情的田园小说。故事里充满了浪漫的邂逅、离奇的经历、动人的忠诚——完全是他理想中的生活。他常常坐在牢房的椅子上一遍遍地读着那些优美的文字，并且想象自己就是那位幸运的主人公。
有时他也会想起外面的世界，但并不怀着比外面的人们眺望月球时更大的热情。那是个美好的世界，然而命中注定并不属于他，所以也无须期盼。他的期望已经降低到这种地步，以致于连自己曾经拥有过十几年的自由这样的事，在他看来都几乎难以想象竟是真的。他将老死在这里，永远没有机会再接触外面的世界，这一点他丝毫也不怀疑，并且对此安之若素。

然而有一天，他发现在牢房的角落里有一条地道。
起初他并不曾想到那是地道。他在牢里住了几十年，却从未留意过那个角落，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发现角落里有一块石板是可以掀起的。出于好奇，他揭起了石板，并惊讶地发现石板下面有一条显然是人挖出的地道。地道曲曲折折，他看不清究竟通向哪里。他的第一反应是立刻盖上石板，向门外张望了一下；还好，像往常一样，看守没有来。他抑制住狂跳的心脏，等待看守照例来送晚饭，直到天黑后才再次揭开石板，点了根蜡烛钻进去。
令他大失所望的是，地道并不长。大概蜿蜒了五米左右，地道便戛然而止，终止处的地面上还放着一柄锈迹斑斑的自制金属铲子，说明了当时的挖掘者使用的是什么工具。
很明显，以前住在这里的某个犯人挖出了这条地道，并由于死亡、意外或是失去耐心等原因中断了挖掘。
他爬回自己的牢房，一夜没有入睡。地道虽然没有完工，但方向却应该是正确的，土质也很疏松，只要再坚持挖上几年，一定能通到外面。而时间是他唯一最充足的东西。
在这之前，他并非完全没有想过越狱这类的问题。进入监牢的最初时刻，他曾狂热地尝试过一切可能逃跑的办法；即使在已经完全接受了牢狱生活之后，他也不止一次在那些浪漫的冒险小说中读到越狱的方法。不过他并不相信那种机会可能在他身上发生——那太美好了，美好得不像是在这四堵墙中单调地度过了大半生的他胆敢期盼的。
然而现在地道就摆在他眼前。
第二天，他着手开始挖掘。
挖掘并不是什么难事。当然他也碰到了各种各样的难题，也经历了日夜害怕看守发现的提心吊胆，但比起越来越靠近自由这样一个幸福得不像真实的前景来，还有什么艰辛是不能忽略的呢？他曾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得到自由了，而现在那个原本只存在于书中的外面世界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只需努力地挥动他的铲子就可以了。
就这样他一直挖了四年。
有一天他正在像往常一样挖掘时，忽然有一线亮光从土中透进来。
他急匆匆地向外看去，然后僵在了那里。
外面是几百米高的峭壁，峭壁下面是汹涌的大海，
他是被蒙着眼睛带进来的，因此他并不知道城堡是建在一座孤岛上的，而他的牢房外面，正是陡峭的悬崖。
要逃出去是绝无可能的。
他退回牢中，试图说服自己并没有真的失去什么，一切和四年前没有什么差别，他只需像从来不曾发现地道一样知足地继续牢狱生活就行了。然而毫无效果；有什么东西不大一样了。
为了镇定情绪，他抽出自己最喜爱的书。书中的男女主人公依然过着幸福的生活，奇异的是似乎原本每个曾令他愉快的字现在都变了位置。美丽的女主角不再是另一个世界飘渺的仙女，与幸福的男主角手挽着手怜悯他的悲惨。外面的世界的真实感已经被唤醒，而且再也不肯沉睡。他第一次绝望地感觉到自己被剥夺的一切的对他的诱惑。

次日早上来送饭的看守发现了他吊在铁窗前的尸体，脚下的地面上散落着一堆被当作上吊垫脚凳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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